狄青麟对她无有不应,立时便画给她。他这一个月已被饥饿折磨的形销骨立,执笔却依然很稳,一笔一画的描摹,个把时辰的功夫便作出一幅水墨人像来。画没着色,但笔下流转自如,仿佛在心中过了无数遍一般,将画中少女勾勒的神韵入骨。那少女坐在一方亭中,背对水榭楼台,身绕满园金菊,凝波美眸于水墨中与人隔画相望,一睇便欲入魂。
黄珊歪头观画,嫣然笑意如同一张纸人脸般涂在她的面孔上。她看着这张画,画里是在徽州刺史府见狄青麟一节,那时她刚从叠云山上下来,前一日还跟白玉京一起捡过花,跟他披着蓑笠,到山巅看了云。
可是白玉京呢,现在在哪儿呢。她恍然一回神,四顾一番后只觉仿佛胸膛中空落落的走风,然后才血淋淋一疼,直让黄珊疼的痛彻心扉,这才又觉出心落回腔子里了。
她长长的轻轻的呼了口气,像是疼的怕了,这才侧过颈来,向狄青麟一笑:“表哥,怎么画起这时候的事?”
狄青麟正用一种极其异样的眼神望着她,像是遇到了什么想不通的事。他看看画,又看看她,良久露出一丝仿佛有些孩子气的苍白微笑,认真的跟她说:“珊珊,你样子不对。”
黄珊“嗯”的疑问一声,狄青麟还未回答,忽而表情一滞,平静无声的吐出一口血来。
……
黄珊几乎反反复复险些饿死狄青麟好几次,这一次呕血实在是脾胃败坏到极致的征兆。
狄青麟心中清楚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他看起来并不怎么动容,而黄珊也惯常不将他的病痛上心,不死就行。但她很喜欢忙前忙后照顾他的感觉,因此从春末夏初开始便掌起熬药的活儿。
狄青麟重新作起了画。他武功被废后,体质本就较常人不如,如今更见面容清减,身骨萧然,平日里神色平淡至有残酷之色,又病的异常风流,让人移目艰难。他开始画起了黄珊。画的今日三笔明日两笔,并不痴迷,但时常画了一笔,就在案前无声无息的枯坐半日。百余天来,几乎日日如此,但直到入秋,这画也没画完。
一日午后黄珊在庭中扫黄叶,扫着扫着她傻瓜气上来,忽而扔了扫帚,蹲下去一叶一叶的去拾。燕子又快走了,泥炉上的药煨着文火,秋风一来,满庭苦香。黄珊捡了很久,到衣襟上捧不下了,才怔然抬头,望了望几步外的白杨老树。
她站起身,怀中的落叶散了一地,在四周死气沉沉的铺了层金。拂了拂裙摆,她这才想起药可能都快熬干了,不由自然而然的透过树和花与东厢窗案后端坐的狄青麟四目相视,笑着柔声叫他:“三哥。”
狄青麟只看着她。他并没什么不同寻常的神情,但这百来天里,只要不是身处暗无天日之地,他总是在这样看她,目不转睛,毫无表情,既像在看一具死尸,又像在看一样爱物。这注视已不像一样正常的注视,颇有悚然之处,但黄珊不在乎。
被狄青麟这样看着,对她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黄珊自顾自的柔声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晚上月亮本来很圆,但回房后没多久,雨说下就下了。淅淅沥沥了片刻,伴着惊雷,暴雨滂沱成帘。
一豆黄光中,黄珊在屋中梳了会儿头发,就吹熄了灯。窗外天光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望着什么都瞧不见的铜镜,一声不发的枯坐着。几丈之遥外,狄青麟安静的和衣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雨。此前不知多久,他在周遭全然漆黑之时就睡不着了。但他也不觉得如何痛苦,因为他时常不得不这样睁着眼一直不睡,直至三十余天。多少也有些习惯了。
他的呼吸很平稳,四肢温暖柔韧,就这样清醒之极的躺到了三更。
暴雨似乎弱了,狄青麟从床上无声无息的坐了起来,掀开床褥,手指嵌进许久之前被他生生抠出来的指孔里,轻轻的将床板提出缝隙,又斜斜放落进露出的坑洞中。他仍然平稳而轻柔的呼吸着,钻进这个一年以来挖出的坑道里,在坑中将上方的床褥重新拉好,最后盖上了那块床板,回身走了几步,便到了坑道的另一头。
这一边,是隔壁人家的西厢。
狄青麟从西厢的床板里爬出来时,照老样子,将床铺的整整齐齐。随后他缓缓的打开屋门,抄起门口的油纸伞,走进了风雨之中。但这一步刚迈出,这户人家的大门吱呀一响,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搦白衣瘦影撑伞走了进来。她走的很慢,但几步也就到了廊前。一道闪电劈过惊雷,乍然白光中,黄珊雪白的腮容被倏尔照的一亮。她撑着伞,淡红的菱唇弯出个浅笑,神色有些开心似的,丝毫不见阴冷,只衣带当风的盈盈立在他面前。
狄青麟听她说:“三哥,我好佩服你。”
黄珊挽着狄青麟,共撑一伞走进了这户人家的西厢。
她进了屋,也不点灯,就在黑暗中将他轻轻按坐在桌旁,笑道:“吓死我了,险些把三哥弄丢了。”她这话说完,声音就有点幽幽的,“你知不知道我很怕?”
狄青麟本沉默着,此时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他忽的笑出了声。笑声毫无功亏一篑后的崩溃,癫狂,甚至连愤怒都没有,反而像是跟情人开了个玩笑,笑的酥而轻,像呼出的羽毛。他笑完,叹了口气:“别怕,我不走了。”
黄珊挽着他的手臂站着,半晌才喃喃的抱住他的脖颈,轻声道:“三哥太坏了。”她顺势向下弯膝,伏在他膝上。又是一道闪电,窗影树影中,黄珊仰着素脸,几绺被风雨浸湿的黑发搭在颊侧,衬得肤白似雪,眼黑如墨,她这么看着狄青麟,含着一丝微笑说:“三哥,我把你的腿废掉吧,以后我照顾你,你不用走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