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舒家出来,刚买了部新手机,还没学会怎么用,忽而变了天,风要把天上所有云都刮下来,拦住了急于奔向下一个目的地的程兵。时间也不早了,他来到台平另一头,找了一家旅馆暂住。
进门一直没抬头,出示身份证时,他第一次打量前台陈设,忽然意识到,这是之前出任务时老张介绍的落脚点,便宜,四通八达,到达这片城区的每个角落都不出十分钟,极适合蹲点,且票非常好开。
城市里到处都是三大队的影子,然而早已物似人非。
没等程兵做好心理建设,旅馆老板就露出熟络的表情,七年了,他不仅没老,反而年轻了不少。等对方开口叫的不是“程队”而是“程叔”,程兵才认出来,这是之前旅馆老板的儿子。犹记得当初还是个小崽子,现在满脸横肉,蓄着络腮胡,猛地一看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对方问:“程叔,好几年没过来了吧?”
程兵想,看来这小子既不知道奸杀案,也没听过逼供案,于是回答:“最近往这边跑得少了。”
对方说:“可不呢,记得那阵我还上初中,现在大学都毕业了……哎?我张大爷这次没跟过来啊?”
程兵不动声色地说:“你张大爷退休了,在家享清福呢。”
对方拍手叫好:“退休好,退休好,看看你们当年,累成什么样了都。”
程兵只开了一间最便宜的屋子,他没行李,孑然一身,只需要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把兜里的笔记本保护好。程兵数次于夜间惊醒,借着走廊里紧急出口的微光,懵地打量着铁窗和铁板床,恍惚间总以为自己还在监狱里。
雨水凶猛拍打窗户,似要把能量都在今晚耗尽,明天定然是个好天气。程兵睡不着,点了灯和烟,翻来覆去地看笔记本上的内容,心里莫名冒出一段陈毅元帅的千古名句——
“此去泉台招旧部。”
程兵就这么坐到天亮,等早市的叫卖声响起,他认真地洗了脸和头,吃了个茶叶蛋,然后直接奔向附近的批市场。
出来的第二天,程兵再仔细观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感更加真切。汽车的壳子、机车的轮子、商铺的门脸……甚至是市民的个子,好像什么都变得大了一圈,也包括人们的心。一路上,他遇到了一两次纠纷,坐公交互相拥挤,买菜算错钱之类的,大家都是拌两句嘴,打个哈哈都过去了,围观者也把这当成生活的调味剂,再无剑拔弩张之感。
市民的素质越来越高,犯罪越来越少,这是好事。程兵想起杨剑涛的话,监控探头之下,每个人都文明起来。
外面的环境程兵还是不习惯,他要找到自己的同类,三大队的兄弟们。
杨剑涛很懂程兵,昨天临走前,他递给程兵一份名单,上面是前三大队兄弟们现在的住址,程兵虽然没接,但扫了两眼就把内容牢记在心里了。
他来到名单上的第一个地址,批市场的院外孤零零支着一处古色古香的摊架。地面上铺着油布,一个个精致的小盒子如站军姿般排列整齐,盒子里大多是各类材质的手串和吊坠;木质架子上摆着米勒、菩萨、佛陀和罗汉,还有转经轮之类的礼佛用品。摊主穿着一袭长袍,没显得仙风道骨,反而更衬出他的肥头大耳,他惬意地半躺在藤条椅上,一手持折扇,另一手盘着紫砂壶,也如一尊卧佛。
市场内人流涌动,各类摊贩的商品满目琳琅,叫卖声此起彼伏,而市场外的佛摊门可罗雀,只有一个大喇叭播放着诵经的声音。
程兵刚要过去,就见一对青年男女行至摊前,他就在路对面停下看着。
大喇叭里的佛经却不合时宜被打断了,嘈杂的“喂喂”声过后,里面传出一个浓厚的本地口音:“大家伙放心哈,今天城管不出来!”
摊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直起腰关上了大喇叭,青年男女似乎没受影响,先对着架子上的佛像指指点点,又一齐蹲下身,饶有兴致地挑看佛珠。
青年男子从盒子里拿出一串佛珠:“这怎么卖?”
摊主没直接回答,旁敲侧击介绍道:“帅哥,这是乌木檀香的,最上乘的材质,驱邪、纳福、安神、止血。你瞧我,用大拇指左手逆时针,这么捻。”
他的动作非常标准、娴熟且有感染力透着某种专业气息。
女生学着摊主的样子,以左手捻佛珠,兴致更浓,小声跟旁边的伴侣说着什么。
摊主趁热打铁:“平心静气抗焦虑,固本正阳还养颜。”
女生张口:“便宜点呗。”
摊主又打开大喇叭放起诵经声给自己造势:“都是有缘人,15oo一串,拿两串算你们25oo。”
年轻男女没再说话,把佛珠随手一放,就直起身离开。这讨价还价的技巧没能打动摊主,他丝毫没挽留,笑眯眯地把佛珠串摆回原处,又回到躺椅上,他的眼角没向下耷拉着,也没向上扬起,而是被脸上的横肉挤成两条漠然的直线。 他斜躺着随手一摸,举起一个小巧的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呼噜噜往嘴里灌,突然他呛了一大口,直接从躺椅上弹起,茶水洒了一身也不管不顾——
他看见了路对面的程兵,失神地叫了一句:“程队!”百感交集之情溢于言表。
霎时间,他的双眼一下打开了,眼角雄赳赳气昂昂向上翘着,跟七年前一模一样。
这个摆摊的胖子,正是蔡彬。
程兵大步流星,仿佛从七年的时光外风尘仆仆赶来。两个人对望着,谁的目光都没有偏移,都能从对方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瞳孔。
程兵转头打了个大喷嚏,蔡彬赶紧递上纸,程兵在脸上抹了两下,不动声色擦掉泪痕,满脸笑意掐了掐蔡彬肚子上的赘肉。
“讨口茶喝。”
蔡彬抽抽鼻子,也从黏腻的思绪中抽离,手忙脚乱地冲洗茶盘和茶具,而程兵则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拿起蔡彬的茶壶就往嘴里倒。
蔡彬没回到躺椅上,也找了个小马扎坐在程兵旁边,两个人周围升起一道无形透明的墙,隔绝了批市场的喧闹,几个溜溜达达的客人看到这阵仗,直接离开走向下一个摊位。
程兵露出一个“不好意思,耽误你做生意”的表情,蔡彬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像一位刚刚搬进新家的男主人对着初次到访的客人如数家珍。
“出来这两年,我早上八点钟出摊,中午喝个小酒……”说着,蔡彬指了指根本没有牌子的散白酒桶,又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下午六点准时走人。离婚最大的好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比原来自在多了,没那么大压力。”
程兵饮了口茶,似听非听,目光在这摊位上下来回逡巡,看不出什么表情。
蔡彬从茶盘旁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程兵,程兵注意到那是一款没什么劲儿的细杆烟,他摆摆手拒绝了。
两个人用眼神无声地交流着。
“戒了?”
程兵从兜里掏出自己的粗烟,蔡彬心领神会,自嘲地笑笑,先给程兵点上一根,再给自己点上,最后把烟盒和火机一起甩回茶盘上。
见程兵一直没怎么说话,蔡彬又介绍起来,这几年的摆摊生涯把他的嘴皮子练溜了不少。
他指着这儿说:“程队你看,这个叫韦陀菩萨,传说有十大愿,其中一大愿就是护持正法,守护什么东西多累啊,你看这表情,阴恻恻的,没个笑脸;他这个叫弥勒菩萨,就是咱说的弥勒佛,这笑口常开的样子据说是依照五代时的契此和尚造的,弥勒是未来佛,看看,未来多美好,这给他乐的。”
见程兵还是没什么反应,蔡彬试探着说:“卖这些东西,开始是营生,卖着卖着,把自己卖进去了。身心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这才是生活啊。程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