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涵毕竟是身在禁中的皇帝,关于他的传说总是扑朔迷离,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实,又有几个人能清楚知晓呢?
至于距长安城五十里之遥的终南山里,则别是一番林岫深僻、草木葱茏的明丽风光了。
但听得原本静谧的山道之中,忽然“嗒嗒”响起一阵欢快的木屐声,一个榛子脸的少妇正牵着个五六岁大的娃娃,与自己的夫君缓缓从山道间走过。
山中叶舟浮泛、菰米鲈鱼的隐居生活,让他们的脸上浮现出恬静的笑容,似乎尘世的纷扰从未打搅过他们。正是滚滚红尘一朝梦醒,却原来无论人世几多风雨,山中自有福地洞天……
——完——
番外一千日醉
明明是坐拥河山的君主,却偏偏受制于家奴,阉祸就像一条欲壑难填的蛇,缠了他李家王朝数十年。
犹记得许多年前的某个冬日,当他的哥哥横死在骊山,一群阉党趁夜闯入了王子十六宅,找到了彼时还是江王的他。
他在懵懵懂懂中被扶上了帝位,年少无知难免飘飘然,却又隐约感觉到某种无法言说的重量,已沉沉压在了自己的肩上。
于是从此收敛了属于常人的喜怒哀乐,立志要做一代明君。励精图治、寝食俱废,忘却掉自己的心中也有尚未填满的空缺。
直到那一年,她来到他的身边。
那娇小俏丽的女子一如她的名字——鸾回凤翥、身轻如燕,虽谈不上倾国倾城,可是袅袅纤腰一束,却能够让他柔柔地握在掌心——也令他的目光与心思,都追随着她而活泼起来。
然而吉光片羽难长久,弱水三千他刚刚取出这一瓢甘霖,还没来得及沾唇,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明枪暗箭,就已让他无力招架。
而他满心喜爱的那个人,却是不安分的。
于是后来的一场风波中,他选择放开她的手,又在若干年后早早为自己立下太子,借着大赦天下将她放逐,只为了将来的背水一战。
是的,背水一战——他早在心中酝酿了许久,愿为自己的王朝赌上性命,拼一场九死不悔的血战。
起先几步他的确获得了成功,在提拔了仇士良之后,便赐下鸩酒毒死了实权被架空的王守澄,然而这一招拒虎进狼,并没能使他内外交困的局面有多少改变。
于是在短暂胜利的鼓舞下,他铤而走险,在太和九年十一月的一个冬日,将未成熟的计划提前展开……
接下来便是风云变色、日月无光的惨败,他铸下的大错让整个朝堂元气大伤,连带着自己的帝位也岌岌可危,于是他就此闭口不言,只等着最后的毁灭。
被阉党宦竖重重把守的寝宫是寂寞的,守在他身边的亲信接连被撤换,到后来连王内侍都不能继续留在他身边。于是到了寂然长夜,他往往独自一人阅览经史,有时候似乎有所得,有时候却什么也悟不出,这时候他会忍不住在沉默的黑色中思念一双灵动的眼睛,渐渐沉迷到难以自拔、以至在绝望中入魔……
于是那一夜,她来了。
“陛下,其实臣妾并非凡人,乃是一只黄鼬精,所以才能像这样……来到你的身边。”
她这样解释她的平空现身,纤细娇小的手落在他的掌心之中,腕上簇新的长命缕,好似昨天才被他系上,小巧的桃符上刻着这样一首诗:
流年易转,欢娱难终;愿得卿欢,常无灾苦。
他不会忘记自己为她系上这条长命缕时的心情,所以不会错了,眼前与他相视而笑的俏佳人,的确并非梦中虚影,而是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一只妖精。
荒唐、荒唐——怎能如此荒唐?
他骇然而笑,竟不知眼前这历尽相思的重逢,对他来说是幸耶不幸?
然而眼前这光彩照人的女子却不容他犹豫,只一径牵住他的手,一声又一声地唤着“陛下”。她目光灼灼的双眼,使藏在他记忆深处的那只黄鼬蓦然浮出水面,往昔一幕幕自眼前闪过,打消了他的震怒与惊惧。
“原来你竟是那只黄鼬……”
原来那只黄鼬竟是你。
原来悲伤彷徨失意时身边总有她;原来他,竟从不孤单。
双眼中霎时雾雨朦胧,他紧盯着眼前人,心中一时悲喜交集,竟至忘言。
“陛下,自离宫后一别经年,臣妾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她说这话时,双颊红得可亲可爱,像极了初秋刚染上红晕的林檎果,“陛下你还不知道呢,臣妾之所以现在才来看你,实在是……是被那缠人的娃娃给耽搁了。”
“缠人的娃娃?”他略一沉吟,黯淡的眼眸深处立刻亮起了一点星火,欢喜得嗓音发颤,“是我的孩子、是我和你的孩子!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于是他笑了起来,凝视着眼前的女子,想象着那个娃娃的轮廓该有多么可爱:“她一定长得像你,真好、真好……”
“不,她白白嫩嫩的,可并不像我,”她不禁也跟着笑起来,又摇了摇他的手,“陛下,难道你不想见见她?”
想,怎么可能不想!只是他受困于深宫寸步难行,怎能有机会如愿?
“你可有办法带她进宫,让我见上一见?”他灵光一闪,忽然觉得她身为妖精,真是一件妙事。
然而她却摇摇头,神秘地微微笑着,将合拢的双手送到他面前、摊开掌心,露出原本被她攥在手里的小小瓷瓶:“陛下,这瓶中的药叫作‘千日醉’,服下它你便可以沉睡三年,等你被葬入章陵之后,臣妾就会在宫外接应你,到时候我们便可以远离红尘、逍遥物外……”
他听了这个诱人的提议,与她相视一笑,却终是摇了摇头,凝视着她诧异的双眼答道:“我到底是这一国的君主,就算已走到末路,也不能离弃我手中的家国。今后还是辛苦你一个人走,带着我们的孩子,安安稳稳过这一生。”
他的话让眼前娇娇小小的人后退了一步,黑亮的眼珠浮上泪来:“陛下,陛下……请别用爱我做理由,却忘了我的爱;也不要为了家国安危,就漠视我的梦。哪怕我只是这天地间,最渺小的妖呢……”
她泫然欲泣着说完,小小的身影就消失在他眼前,紧跟着曙光便斜射入帘栊,照亮了飞尘蒙蒙,让眼前情境恍如一梦……只剩下落在他枕边的那只白瓷瓶,被他真切地握在了手中。
此后又是长时间的寂寞。他在狼虎环伺的深宫中茕茕孑立,可以说是沉默的反抗,也可以说是无谓的坚持。同样一意孤行的还有她——总是不依不饶地陪在他身边、劝他放下一切逃出生天,与自己远走高飞。
记不清后来是出于什么原因被她说服,也许是因为重臣辞归的沉痛、也可能是因为皇子病逝的哀恸,又或者是她模仿女儿牙牙学语将他逗笑……总之每况愈下的困境中,他到底是疲倦了。
于是他选择在那浓郁的茉莉花香中沉沉睡去。
直到醒来时江山易主、乾坤改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