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天宝六年秋,秦君败于连山。
战火停歇,秋色渐晚之时,我爹来见皇上,说他们现了杭泉灵母子,正在连山城外,连山峰上,独乐寺中。
“独乐寺?咱们大周的皇家寺庙?”我不禁问道。
下午就听闻,大秦军队虽然驻扎在连山,对山民村郭多有侵犯,但是唯独对于这座寺庙,既未曾入侵也未抢夺粮草,只当世外是世外,并不与尘世战乱相扰。
这是大秦固有之风,对于神明的尊重更胜这世间万千生灵,只是不知这样的敬畏可能抵达神祗?与神佛同心……
“老臣特来请皇上示下,皇上要不要去见见?”我爹没有抬头,像说着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杭赟呢?”荣璋没有回答,问到了云波公。
我爹摇了摇头:“云波公并未与杭泉灵母子在一起,已经……战死在连山上了。兵士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穿着一件大秦白衫营普通兵士的衣裳,连铠甲也只有半身。”
虽多年政见不和,谁看着谁也不顺眼,但是如今旧识丧于眼前,且是这样尴尬悲惨的死法,一身普通士兵打扮,连个全甲都没有,足见长安兵败投诚的云波公来到连山,面见施仁策之后,受到了怎样的冷遇甚至侮辱……想到这些,我爹也不禁几分叹息在心头,剑眉深锁,一时不语。
“不必见了。”荣璋摇头,眼中甚是清冷,“杭家父女谋逆弑君,叛国投敌,乃是诛九族的大罪,就请国公爷将罪妇交给刑部,按律处置吧。”
荣璋说着起身,拉了我的手:“你刚才说准备了馄饨,朕有些饿了,咱们吃一点吧。”
“好。”我点了点头,扶住他的手肘向外走。
回头再看我爹时,只觉得老人家眼中甚有几分踌躇之色。
“爹。”我轻轻握住荣璋的手掌,请他停下来等等我,回头笑向我爹,“爹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吧?若是这样,不用担心女儿,也不必隐瞒实情。就像皇上说的,我与皇上历经生死,已无隔心之事,若是有……也愿尽力一试彼此消解,父亲大人倒是不必替女儿担忧了。”
我的目光清浅,庄雅且笑意盈盈,直看得荣璋微微愣,而后会心一笑,将我揽在怀中:“国公放心,有话且说。”
我爹摇了摇头:“倒是臣自误了,小瞧了我家的丫头,如今已是长大了。既这么说……皇上,贵妃娘娘,杭泉灵母子昨日战乱之时,慌忙避入我朝皇家寺院独乐寺中。但是躲避途中,杭泉灵为护孩子身受重伤,背上中箭,深达心肺……如今,如今已是危在旦夕了。”
一个不易察觉的抖动,恍惚是我感觉错了,但我知道那是真实的,在荣璋温暖的指尖传来,一直传到我的指尖。
“臣未经皇上允许,已请了百里先生到山上去,可惜,杭泉灵伤势过重,已然回天乏术。如今只用独参汤吊着,想来也就是一时半刻了。臣见到她时,她求了臣一件事情……”我爹说着抬头看了看我。
“何事?可是要见皇上?”我忙问道。
我爹的脸色略沉:“不是,杭泉灵想见你,想见贵妃娘娘。”
我有一些意外,不是一些,是很意外。我一直觉得人之将死,心中残存的一定是最真的性情,最想见的也一定是放心不下之人。
我俩仇人一样地相处了几个月,她每每生出害我之心,我于她也早就没有了见面的情谊,她此时见我,所为何来?
半晌,红烛在窗棂微张引来的风中跳了跳,又跳了跳,嗤的一声,熄灭了一盏,让屋子里的暗沉又添了几分。
“不用去,没什么好见的。”荣璋脸色越清淡,只拉了我的手,向外走。
“去吧,皇上。”握紧荣璋的手,我注视着他的目光,安然点头,“我与泉姐姐情谊不深,既是她想见我,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臣妾愿意走这一趟。还有……皇上也陪着臣妾一起吧。我还没有去过独乐寺,想来皇家庙宇出于世俗之外,定是庄严妙逸之地,臣妾与皇上一路风尘困苦,如今同去听取梵音,离开时,也可悲伤尽除了……”
连山的秋,在一场两国交战的杀戮征伐之后,连路边的枫叶都更红了。
随荣璋一路前行,离着独乐寺百米之外,我与荣璋皆下了轿子。
“皇上,娘娘请浣手。”寺中方丈带着两个座下弟子迎了出来,却没有向着荣璋跪拜行礼,只将一波清水指给我们。
双手合十,我与荣璋感念方丈苦心,允我尘世之人于清净之地相见。而这一见,终是万千感慨,化作了一声叹息。
杭泉灵,我许久没有见过的杭泉灵,青丝流淌,粉黛不施,一双清秀的眼睛慢慢睁开,是我们初见时清澈明媚的颜色,中有万种风情却不带一丝杂念,没有半分慌张。
望见我时,竟是撑身而起,重重一个头扣在了床榻之上。
事出意料,我的一切矜持都忘记了,忙欺身过来将她扶住,却摸了一把血腥气在手。
有一瞬间的凝滞,我看到了杭泉灵身下满溢的鲜血,混合着檀香清雅的气息,让人觉得迷惑。
微微而笑,杭泉灵握住我的手肘:“你肯来,你竟肯来?”
“姐姐叫我来,可是有话对我说?”我终是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