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萱急忙拭泪,失神地看着弘时的面庞。——弘时的脸型,原本是和她一般的鹅蛋脸,可如今——整个下巴都尖了。
区区五十余日未见,再见之时,她已然不敢相信眼前的少年便是她的弟弟。
喉间哽咽,宜萱难以言语,便箭步冲上前。还想幼时那样将他抱在了怀里,良久话语恸哭声一同喷薄而出:“时儿!!——”
双臂可以那样轻易地将他环抱过来,宜萱触及他根根咯人的肋骨——
“时儿……你在山西……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是说,只是去看民间疾苦吗?怎么把自己看的这般疾苦了?!
“二姐姐。”弘时轻轻唤了一声,语气渐渐低沉,“我已经平安回来了,曾经发生了什么。就不要问了好吗?”
宜萱顿时心生气恼。一把松了手,横眉怒目:“对我还要瞒着吗?”
弘时扯着嘴角,露出了一个看似是笑容的“笑容”。“这五十余日发生的事,连我自己都……只觉得这大约算是去了一次地狱吧。”
去了一次地狱吧……
地狱吧……
宜萱的耳朵有些轰鸣,她看着如今的弘时,和从前那个小孩子一般只会抱怨、啼哭的模样。已然截然是两个人了。
他的脸上带着怅然,而眼睛却是从未有过的冷静。是冷、静,冷寒和沉静,除此之外,还有一抹被他自己掩藏得极深的肃杀之意。
此时。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十四岁的少年,而是真真正正长大了!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叫他有了如此脱胎换骨的脱变?!仅仅的五十余日。他遭受了什么?
宜萱突然想到有一种鹰,是飞得最高最快的。那是因为在他们幼时,母亲会折断他羽翼上的每一根骨头,逼迫他用残破的翼去飞翔,只有在剧痛中挥动翅膀,在极致的痛苦中舒展羽翼,才能让翅膀快速愈合,并且愈合后的骨头会更粗壮、更强大,才能飞得最高最快!!成为天空的王者!!
看到如今的弘时,宜萱只能用那种鹰来形容。
“二姐,给我点时间,我需要时间。”弘时极力展露笑容来叫自己的姐姐安心,“将来我会告诉你的。”
“将来?!又是将来!!”宜萱突然很讨厌这两个字。
“哇唔哇——”婴儿床上的盛熙嘴里叼着养殖玉佩,哇唔叫着,黑漆漆的眼睛朝宜萱这里瞥着。
“这就是盛熙吗?”弘时忙大步走到婴儿床前,“只是他怎么咬着玉佩,这东西干净吗?况且若是不小心吞下去可怎么好?”说着,弘时信手一拈,便从盛熙口里摘走了玉。
“时儿,别——”宜萱的话尚未说话,只闻“哇!!”的大哭声便爆了出来。
宜萱二话不说上前,一把从弘时手里抢走了那块还沾满吗口水湿哒哒的羊脂玉,便塞在了盛熙小手里。
玉一沾手,哭声戛然而止。
盛熙眼角挂着泪花,却“咯咯”笑了,跟个乖宝宝似的,仿佛方才晴天霹雳的哭声与他无关一般。
“二……姐姐,我这外甥……怎么这么怪啊?”弘时表情有些僵硬。
宜萱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块玉,是他的宝贝,片刻不离身。”——除非是里头的月华灵力用光了。盛熙最爱舔这东西,在宜萱肉眼之下,便能看到丝丝缕缕的灵力便被他的小舌头给舔走了。这小家伙胃口倒是不小,害得宜萱日就要补充一次!
申时之后,太阳的灼热渐渐散去,净园中的花儿朵儿也恢复了几分生气。
走在花丛中,弘时忽的顿住了脚步,他指着明黄蔷薇下的一株野草,低低道:“二姐姐认得那株草吗?”
宜萱一愣,不晓得弘时为什么问这个,便道:“只是颗杂草罢了。”
弘时却道:“那是毛妮菜,稍稍有点涩,但是仔细咀嚼,会有一股清爽的味道。”
骤然,宜萱浑身一僵,弘时——他是皇孙啊!!为什么会晓得野菜的味道!!连活在二百年后的她也顶多认识荠菜罢了!!而且看弘时的样子,他吃过不少这种所谓的“毛妮菜”!!!
片刻后,弘时又顺手拔起角落里的一根细长布满细毛的野草,道:“这个是薇菜。采薇采薇,薇亦柔止,诗经上说薇菜柔嫩好吃。其实也不全然,只有初发的嫩牙才青嫩爽甜,待长大了,便粗糙难以下咽。不过,我觉得比毛妮菜味道好些。”
说罢,弘时便弯腰,将新长的嫩薇菜一一折了下来,足足折了一小束,然后对宜萱微笑道:“今早,阿玛说,他也想尝尝,我正不知该叫人去何处寻呢,没想到二姐姐的园子里便有薇菜。”
弘时取出贴身的汗巾子,认真仔细得将薇菜细细包裹了起来,揣在袖中走了。
宜萱却怔怔失神,直到天边暮色四合,吴嬷嬷前来寻她。
“嬷嬷,我是不是错了……??”
“格格,您怎么突然说这话了?”吴嬷嬷满是不理解。
宜萱强按下想哭的冲动,“我一味只想让弘时长大,想让他成熟稳重起来。我是不是错了,是不是太过心急了?!”
“格格!您怎么了?”吴嬷嬷近身上来,扶着宜萱微微发颤的身躯,柔声道:“天都要黑了,晚膳预备了您最爱吃的糟鹅,虽然比不上李福晋的手艺,但是火候极好。”
“我什么都不想吃。”宜萱望着琉璃瓦上被晚霞映出的一片嫣红,那当真像极了血的颜色,却是冷冷的光调,看得人身子都冷了半边。仿佛这个时节,不是下火一般的七月。
吴嬷嬷不由慌了:“您不吃怎么能成?你还没出月子,身子要紧呐!”
宜萱恍恍惚惚走回荣清堂,天际的晚霞也渐渐染了暗色,那大朵厚积的云,如铅一般沉甸甸归入暮色四合中。
晚膳十分,吴嬷嬷自是千万个劝慰着,宜萱也只堪堪用了小半碗碧粳米粥,便只觉得腹内翻滚,再也用不下了。
玲珑的八角宫灯,垂着鹅黄缕金的穗子,那般华丽好看。柔和的光照在婴儿床上酣睡的盛熙吹弹可破的小脸儿上,宜萱才心头稍稍舒缓,直到子时方才浅浅入眠。
翌日,盛熙的满月宴,来的不是皇室亲贵,便是纳喇氏的近支。宜萱看着觥筹交错的宴席,琥珀色的美酒,玲珑诱人的点心,色香俱全的八珍美味,都平白那么叫人失了胃口。
好在她是刚出月子的妇人,一应都有大嫂他他拉氏负责筹备,倒也无须太多繁累。
宗室亲贵席的最上首坐着的是诚亲王嫡福晋董鄂氏,尚在四福晋乌拉那拉氏之上,来的人里头,她居最长。这位三福晋,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颇有未老之色,仪度甚是温婉亲和。陪坐在他身侧的,是一个娇嫩的女子,观之不过二七之年,却举止稳重,颇有几分端庄。宜萱暗道,想必这边是尚书席尔达之女董鄂氏了,正是三福晋的侄女。
这位董鄂格格虽然不是绝色,却也五官秀雅,不落俗套,眉眼亦透着几分温柔之色。宜萱忽的想,若有这么一个端雅温柔的妻子,或许能够抚慰弘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