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五年其实是建文四年,只不过永乐皇帝登基之后,抹去了这段尴尬的时间,把洪武年号延长了四年。这段典故在场君臣人人皆知,只是不知汉王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来,难道是气疯了
朱瞻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向于谦做了个不要插嘴的手势。
“在那一年的六月初一,先皇率军进至浦子口。当时我军形势一片大好,只要渡过江去,金陵便可收入囊中。可盛庸与徐辉祖还在顽抗,他们在浦子口设下伏击,竟困住了先皇的中军。那一场仗打了足足一天一夜,先皇始终不能脱困,几乎要答应议和北归。若真如此,所有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到了六月初二,本王和靳荣带着一千番骑赶到,死死顶住了南军的攻势。”
汉王讲起这些事来,变得神采奕奕。
“先皇得知我赶到之后,大为喜悦。他说我已经精疲力尽了,但我儿子还可以继续打下去。我正要率众厮杀,先皇拿起节钺,敲了敲我的背,又说了一句话勉之,世子多疾o39”
讲到这里,汉王的调门突然升高,像是泄似的,声嘶力竭地大喊“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
这件皇室秘辛,之前没人知道。诸多大臣、军将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连朱瞻基的面色都为之变了变。
“你要加油啊,你大哥身体不太好。”
众人都是朝堂混出头的,都听得出来,永乐皇帝这句话的意思,可真是太深了。
“当时我非常振奋,打起仗来如同添加了无穷的力量,一口气击破了南军的防守,打开了局面。靖难之役最终功成,都是我的功劳那是父皇给我的奖励,是我应得的。”汉王的情绪亢奋起来,“这是一句多么危险,又多么有诱惑力的劝勉啊。若没有这句话,我也就安心去做一位藩王,舒舒服服地度过此生。可父皇偏偏要这么说,他解开了我心中的锁链,放出了猛虎”
汉王回过头去,用手指弹了弹那具棺材
“从那以后,每一次见到兄长,我脑海里都在盘旋着这一番话,无法驱除,无法忘掉。从世子多疾,等到了太子多疾,从太子多疾,等到了天子多疾。我知道,有瞻基你在,就算天子病崩,我也没什么希望,可父皇的那一句话,却不肯轻易消失。这二十三年来,它每晚都会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简直如魔怔一般,让我夜不成寐。
“你们这些大臣,都弹劾过我,说我暴戾恣睢,说我横行霸道。可你们有谁去深究过,到底是谁把我折磨成这样的”汉王近乎咆哮地捶着棺材盖,“这一切,都要怪你的皇爷爷他既无改嗣之心,为何又给了我一个希望给了我希望,为何又要将其断绝他放出了我心中的猛虎,任由它咆哮,却不喂食,如果我不做点什么,迟早会被这句话折磨疯掉。我能怎么办猛虎无人喂食,就只能自行下山,择人而噬”
明知大局已定,朱瞻基还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刚才那一瞬间,汉王的眼神绿油油的,真的就像一头噬人的饿虎。
“二十三年前的六月初二,本王的人生彻底生了改变。今天也是六月初二,这个折磨,也该到头了。”
于谦忍不住叫道“你以为这么说就能得到宽宥吗”汉王淡淡看了他一眼“我只是在教导我的侄子,本王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朱瞻基望着自己这位叔父,百感交集。从确认了汉王是幕后主使开始,他便怀着滔天的恨意,无数次在脑海里想象该如何杀死这个奸贼。如今大仇即将得报,可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反而被一种极复杂的情绪所笼罩。
汉王说完这些,像卸下了一副重担。他侧过身子,瞥了眼瑟瑟抖的朱瞻坦,走到朱瞻域面前,亲切地抚了抚他的背部“瞻域,你的心情,为父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我这二十几年来,就是这么过来的。我原来一直压制着你,就是怕一句话说错,让你跟我一样受煎熬。看来我错了,早该放你争上一争,也许今日局面未必如此。”
朱瞻域肩膀一震,似乎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慈爱。
“虽然已经迟了,但本王还是得说。你,才是我心目中最合适的世子人选。请你原谅为父出于私心,没能早点告诉你。”
一声低沉的呜咽,从浑身颤抖的朱瞻域口中传出。他抱住汉王的大腿,号啕大哭起来。汉王慈祥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好了好了,别哭了,咱们父子同死,也算是一桩团圆。”
“不我们还有机会”
朱瞻域突然抬起头来,一抹泪水,一下子把汉王的随身短匕从腰间抽出来。趁汉王一怔的空当,他冲到吴定缘旁边,揪着头将他拖至高台边缘,匕在咽喉上一横
“太子,你若不放我父子离开,今日他就要死在你面前”
朱瞻域的这个举动,让台下“轰”地议论开来。汉王皱着眉头道“你这又是何苦一个捕快而已,又能威胁得了谁”朱瞻域紧抓匕,咬住嘴唇“不搏上一搏,怎么知道”
台下的众人先是一惊,旋即都放下心来。用谁胁迫不好,选了这么一个小人物,跟一位犯了谋篡大罪的藩王相比,孰轻孰重,显而易见。看来汉王一党真是穷途末路了。
可大臣和军将们慢慢现,气氛不太对。太子一直没有吭声,就连那个慷慨激昂的于谦,也突然哑火了,原地憋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吕震见机最快,凑上前来劝道“太子殿下,还请尽快下令进剿臣愿亲冒矢石,为主分忧”太子冷冷看了他一眼,从喉咙里扔出一句“滚开”吕震像是猛然撞到一根石柱,脸色急遽变化,先是涨红,又变铁青,与惨白交替闪现。
斥退了吕震,朱瞻基斜过头,看了眼身旁的苏荆溪,淡淡道“苏大夫,你把头簪拔下来了”苏荆溪“嗯”了一声,仍旧搀着他的手臂。
“万一我不管他死活,狠下心来进攻。你是不是打算用这簪子顶到我脖子上,胁迫朝廷退兵”
“嗯。”
朱瞻基有点生气,他索性一抬下巴,亮出脖颈“那你抓紧时间,本王随时会后悔。”
苏荆溪握着头簪还没有动,于谦却跑到太子面前。他二话不说,一撩袍子跪倒在地“殿下,臣请罪。”
“你又怎么了”
“臣见小我而忘大局,顾私谊而忘公义。本该赴社稷之危,舍己讨贼,却妄生错念”
“别说废话”
于谦涨红了脸,极其艰难地开口道“臣恳请殿下,保下吴定缘一命。若于国事有所妨碍,臣愿一力承担罪责”说完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小香炉,轻轻搁在地上。
朱瞻基看看于谦,又看看苏荆溪,气恼得笑起来“你们两个王八蛋,把我当什么了我是堂堂大明太子,马上就是皇帝了。这时候放篡位的逆贼离开,天下人会怎么想”
于谦满脸羞惭,知道事不可为。苏荆溪正要有所动作,朱瞻基俯身捡起那残破的香炉,轻轻叹了一声“你们当我是太子,我自然不可能为了一个区区捕快而废了国家大事;可那家伙从来没真把我当是太子,我听得出来,哪次叫殿下他都不是心甘情愿的。”
“殿下”
“他只把我当朋友,那我也只能以朋友的身份来回应了。”
朱瞻基甩开苏荆溪,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去。他这一路上,肩上箭伤反复作,再加上最后一段进城的路程赶得极为匆忙,到现在已是强撑而已,感觉随时会倒地。可是此时他身上散着一股拒绝的威严,令其他人都不敢靠近。
朱瞻基径直走到高台底下,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