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话说了没几天,一个漆黑的夜晚,柴禾正在窝棚里昏昏欲睡,牢门却被猛地踹开了,进来两名土匪,不由分说,拽起他就走。柴禾被吓醒了,以为胡子要拿他开刀,吓得站都站不住了,只好被拖着走。两名匪徒倒没打骂他,而是将他拖到了聚义厅里。厅中已经点燃了几十个松油火把,亮得象白昼一样,两边坐着二十几名凶神恶煞的悍匪,各个光着膀子,身披豹皮,腰间不是悬刀就是佩剑,脸上一律木夯夯的,看着让人的头皮麻。厅的正中央摆着一把红木高脚椅,上搭着一张毛绒绒的熊皮,里面坐着一个中年汉子,秃头亮顶,脑后一根小辫儿,就像拖着一条猫尾巴,脸上则油光錾亮,一道连器儿大刷子眉,斗鸡眼儿,看上去就是个心思缜密,手狠心直的家伙。他的身边儿还坐着一个矮胖子,五短身材,一身黑肉,满脸的淫笑,头上戴着顶崭新的地主帽,身上却穿着一件女人的衣服。
见柴禾被拖进来,矮胖汉子先是嘻嘻一笑,然后才开口说道:
“后生,报报家门儿吧。”
旁边的小匪见柴禾还有些傻,便照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嘴中喝道:
“问你叫什么呢?”
柴禾的屁股上挨了一脚,竟然把已经飞出去的魂儿给踢回来了,他连忙吭吭哧哧地答道:
“嗯,大家伙儿都叫我柴禾。”
不料此话一出口,竟然逗得厅中众人哄堂大笑,就连居中而坐的汉子也被他逗笑了,但旋即又收住了脸,向着旁边的胖汉点了点头。胖汉会意,急忙向下边儿招了招手,就见一名小匪搬过来一把凳子,放在柴禾身边儿,叫他坐。柴禾虽然害怕,但也不敢不坐,屁股虽然挨到了凳子,心里却依旧七上八下,不知道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只听那个胖汉子阴阳怪气儿地说道:
“后生,识得几个字儿吧?”
他的话说完,两只水泡儿眼便死死盯住了柴禾,好像要把他看穿似的。柴禾的家本是关内大户,每个孩子都念过几年私塾,不用说认字,就是四书五经他也能背上几篇。此时他被胖汉子盯得浑身抖,急忙点了点头。胖汉子收回了目光,扭头儿和当家的对了一下眼神儿,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笑意。他再次站起身,又向着下边儿挥了挥手,就有一名匪徒从怀中掏出个长条黄布包,向着柴禾递了过来。
柴禾见胖汉子正皮笑肉不笑的瞅着他,迟疑了半晌才将布包接到了手中。布包并不沉重,里头却像是包了什么东西,硬邦邦的;外表的布面已经斑驳白了,两端也飞了边儿,看着像个饱经岁月的老物件儿。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将之打开的时候,就听那个胖汉又说道:
“识字儿的,快打开给我们念念吧。”
柴禾这才小心地将它打开,见里头是张干硬的老牛皮。他将牛皮取出来,对着火光看,见卷曲的牛皮外表,没有什么异常,也见不到任何图案。他试着将牛皮展开,坚韧的牛皮经过岁月的风化,几乎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差点儿将他的手指割破了。待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牛皮展开的时候,厅中的所有人,几乎都伸长了脖子,拼命往这边儿看。
牛皮上有一幅线条粗糙的画儿,画中有座山,山前有匹马,马被勾勒得四蹄腾空,一副正在奔跑的样子。许是放置了太久的缘故,墨迹已然非常模糊了,除了这幅简单的画儿之外,仅剩下写在底边的一行篆字了。柴禾的学问不深,对篆书便有些看不懂了,他抬起头,刚想说自己看不懂,却恰好与胖汉的眼光相对。柴禾立刻便感觉到有一股寒意从自己的尾巴根儿,直传到脑瓜顶儿,就连鼻尖都冒了汗。他急忙低下头,拼命忍住颤抖的双手,再次细细辨认。然而没学问就是没学问,他看了好大半天,就只能看懂“放马”、“跑”、“圈”和“财宝”几个字词,余者就如同瞎子摸象,怎么都搞不懂了。
厅中的气氛渐渐躁动起来,坐在太师椅中的大当家也有些不耐烦了,那胖汉子见横把就要动怒,连忙站起身,哑着嗓子问道:
“怎么样啊?后生,看明白了没有啊?那上面儿到底儿写了啥呀?”
柴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既不能说看懂了,也不能说没看懂,只好坐在凳子上一个劲儿地冒汗。大当家仿佛看出了门道,他向着众人挥了挥手,厅中立刻安静下来。他威严的站起身,用音量不大但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后生,别怕,说吧。”
柴禾见不张嘴不行了,只好鼓起最后一点儿勇气,嗫嚅着说:
“嗯,好像是说,让把马放在山前跑能有财宝。”
他的话音刚落,斜刺里突然跳起一名汉子道:
“你小子他妈的瞎说,看我不插了你。”
他手提着匕,作势欲扑,早将柴禾吓倒在地。一片哄笑声中,大当家再一次威严的挥了挥手说道:
“好,叫崽子端上来吧。”
一名靠近门边的匪徒,听到了命令,忙拍了一下巴掌。就见一名小匪徒,双手端着一大盘烂熟的马肉,走了进来。柴禾被人从地上拉起来,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拽到盘子边,让他吃肉。闻着喷香的马肉,柴禾的口水都要流出来啦,但他仍然想到了自己的同乡,只好央求着能让他带回去再吃。听了他的解释,大当家的尤为高兴,他手拍着大腿哈哈笑着道:
“好,想不到你小子还有点情义。从今儿个起,你俩就出来吧,给我当崽子,亏不了你们。”
那胖汉听了这番话,也阴阳怪气儿地说道:
“怎么着?还愣着,不快点儿谢谢当家的?”
柴禾听了提醒,连忙放下盘子,跪在地上拼命磕头。他慌里慌张的动作又引来了一阵哄笑,接着他便被人推搡出了大厅,进到旁边的一处窝棚里,没过多一会儿,那个同乡也被人带了进来,两个人来不及抱头痛哭,而是同时扑到了盘子边,只剩下狼吞虎咽了。
打那儿以后,柴禾便被放了出来,但这并不代表一定就能有好日子过,其实和之前别无二致,不过是不停的干活儿罢了,而且都是脏活、累活,倒有一点值得庆幸,那就是一日三餐比之前强了不少,不但有肉有饭,碰着胡子高兴之时,还能讨到两口酒喝。
不过这种日子还是浑浑噩噩的,就这样大约过了个把月,有一天,刚刚放亮,胡子窝里就忙活开了。柴禾也被人赶起来给牲口喂草,备鞍子。柴禾认得那位给马拌料的老乡,也是被胡子抓来的,就凑上前去打听情况。那位老乡见没人注意,便偷偷的告诉他,胡子在今天就要进山寻宝啦,至于去哪儿他也不清楚,只知道路途很长,且不好走。
两个人正待再多说几句,忽听有人叫柴禾去扛麻包,柴禾只好扛上沉重的包袱,站到队伍的最后面,恰在此时,大当家和军师也来到了队伍前面。大当家穿的里外簇新,而狗头军师还是那身儿打扮,怀中抱了那个黄布包裹,两只眼睛一个劲儿地乱转。大当家见队伍已经集合好了,便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
“崽子们,俺们上山是为了啥呀?”
下边的胡子听了,立即一齐高喊:
“抢钱,扮富户;有粮,装新郎!”
他们的喊声一落,站在边上的狗头军师便接着说道:
“今儿个,咱大当家的要给弟兄们谋一套富贵,你们这些做崽子的该咋样啊?”
就见一众匪徒再次振臂高呼:
“富贵弟兄分,金银均共享。不忘大哥恩,生死是一场。”
大当家听了,满意的点点头,就见一旁的狗头军师挥了挥手,立刻便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匪徒架上一个人来。人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了,但尚能看清面容,就连柴禾也曾见过他,他便是大当家身边的保镖,报号“爱风头”。平日里“爱风头”跟大家伙儿都处得不错,却不知什么原因,今天倒把他绑了。大当家见众人目光惊异,只是微微咧了咧嘴,便扭过头儿冲着“爱风头”干笑了两声儿道:
“想不到啊,兄弟你竟要去官府那儿冒个泡。弟兄们,咱们该怎么处置他呀?”
众匪徒听了,先是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相信,但过了一会儿,他们还是在一名匪徒的带领下齐声高喊道:“插了他!”。此时大当家将手一抄,一把锋利的短刀就擎在手里了,紧接着刀光一闪,锐利的刀锋已然刺进了“爱风头”的心窝,这名悍匪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便一头栽倒了。大当家顺势拔出刀,将血在靴底上蹭了蹭,就还刀入了鞘,接着将手在空中一挥,队伍就无声无息的开拔了。
柴禾连同其他几名新入绺的小匪,一同扛着包裹,跟在最后面,而他的那位同乡却不知被派到什么地方去了。几个人都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尽量跟上前边儿的队伍。一开始他们走的还是山道,但渐渐的,山道没有了,周围的林子也越来越密,光线越来越昏暗,整个队伍就是在荆棘与乱草之间穿行。好在地面儿还算平整,所以队伍行进得还算挺快。然而又过了没多久,地面儿也坑洼不平起来,到处都是石头砬子,稍有不慎就能崴了脚,摔断腿。别看这些胡子在平日里挺横,其实也是好吃懒做的习性,稍微一累便怨言四起,一个个都在低声咒骂着,柴禾也累得够呛,他背上扛着沉重的包裹,几次都差点儿滑倒,幸亏有人时不时拽上一把,才没被摔得骨断筋折。走在前面的狗头军师也累得呼哧带喘,满脸油汗,他跑到大当家跟前,耳语了几句,大当家便停住了脚步,将手在空中挥了挥,整个队伍便停下了。
胡子们早已累得东倒西歪了,他们一个个坐在地上,大口儿地喘着粗气,不停地往嘴里倒着水。柴禾也坐到了地上,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般疼,这时候一名匪徒叫柴禾赶快打开包袱,原来内中是百十个盘子大的红糖烧饼,竟然尚有余温。匪徒们见了,便一窝蜂地哄抢起来,再也顾不得什么纪律和规矩了。柴禾也拿了个烧饼坐在一旁充饥,直到这时候他才有了空闲可以看看四周,但目力所及之处皆是莽莽的黑松林,天上的阳光透不下来,黑压压的一片,让人喘不过气,就连空气之中都有一股浓重呛人的松油气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