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47、47
那個女人?誰?
崔旺驚愕不已,但他不敢再問。
這時一聲馬啼。崔旺扭頭望過去,大驚,「哎喲喂,陛下的照夜白不愧是神駿。」
宣珩允抬眼看過去,照夜白面前的藤蘿和荒草被它啃得七七八八,繼而露出了被掩於荒草後的小門。
他沒有去想照夜白這個舉動有多麼巧合,門是虛掩著的,崔旺跑過去一推便開了。只是崔旺大意,被門角上擱置的碎瓷片正砸頭上,倒也未受傷,有驚無險,他捂著胸口唏噓。
宣珩允視若無睹,低頭穿過小門,走近院子。
院子裡的破敗景象讓他下意識蹙起眉心,曾經,他住過的那個冷宮也長滿荒草。
屋檐塌陷、滿目蒼夷,唯有西邊的矮屋亮起昏黃的燈光,裡邊傳出孩童講話的聲音。宣珩允踩著雜草走過去,鼻尖縈繞著淡淡的苦藥味。
草叢裡,倒著許多藥渣,大部分已經被日光曬得乾癟。
宣珩允尋著聲音進去,看到了病榻上那個女人,還有榻前跪著的面無表情的孩子。
只是從側面看過去,宣珩允便已確認,這就是老六的兒子。這個孩子的鼻子、眼睛,就連鼻尖那顆痣都和無數次出現在他噩夢中的臉一模一樣。
他跪在床邊,聳下眼尾看著尚處彌留的女人,毫無生機的聲音流暢地背出了《行軍策論淮揚談》篇。
那個闔眼的女人突然睜開眼睛,猝然爬起,蒼白衰老的臉上露出一種詭異的笑,她伸出瘦若枯骨的手指,探向前方虛無的空氣,口中痴痴喚出「馳安」二字。
宣珩允知曉,這是恆王最早背會的、關於行軍用兵的文章,奉化帝對於恆王在武將方向的栽培,或多或少和他本人自幼擅學布兵之道有關。
下一刻,那個女人似迴光返照般走下床,聲音溫和囑咐長生出去買桂花糕,透過破洞的窗紙看著他磕磕絆絆走過齊頭高的草叢,才坐在繡墩上對著那個落滿灰塵的銅鏡整理散亂鬢髮。
理好似枯草一樣的頭髮,她甚至給臉上擦了香粉、唇上抿一層唇脂膏,隨後拖著油盡燈枯的身體朝著宣珩允跪下。
宣珩允遠遠站著,面無表情看著她。
「陛下,是該喚您陛下吧?」女人輕輕笑了笑,「您會怎麼對待這個孩子。」
這個笑容讓原本平凡的她沐了一身霞光。
宣珩允盯著那張臉,原本淡漠的神情瞬息變幻,他在這一刻知道了,他的六哥何故要大費周章養一個外室。
他盯著那個女人唇角盪起的梨渦,胸腔里是被剎那點著的憤怒,這股憤怒來自於屬於他的,那個人怎敢覬覦。
這是來自於隔著數年時光的、陰陽兩隔的羞辱。
他的暴怒在頃刻間達到頂點,卻又被掐斷在胸腔肺腑里。
縱使他早已掌控皇權,可他的權威只能掌控活人的生死,而對於來自早已不在人世的嘲諷和褻慢,他無能為力。
「他不知道自己的血脈,也未入宗牒,求您給他一條活路。」女人額頭磕地,拜了三拜。
宣珩允突然想刻薄得問她一聲,可否知道自己不過是一個影子,下一刻,他嗤笑一聲,心覺無,亦落寞。
他也已經沒有資格置喙這些。
「朕自會給他活路。」宣珩允冷不丁道,他這次過來,本就是要給那孩子一個去處,「你的兒子有福分,他日後由昭陽郡主照拂。」
那個女人突然抬頭,掙扎著要站起來,站了一半又跌倒在地,她平靜的表情突然開始猙獰,似爪的指骨伸向宣珩允,撕心裂肺喊道:「不!那是我的兒子,不能給她,不能給她!」
她好像變得不清醒,又像是清醒著的,一遍遍地喊「不能把我的兒子給她」。
宣珩允胸腔里的怒火逐漸平息,他饒有興致打量伏倒在地的女人,「原來你什麼都知道。」
「她不能搶走我的兒子!」女人愈發的瘋癲,開始向宣珩允爬過去,一直爬到宣珩允腳邊,她吃力地揚起頭,艱難地露出一個難以形容的笑容,像是解脫,又像是自嘲,「他說,你搶了他的一切。」
奉化帝的兒女們,死得最乾淨的是恆王府,此刻,最後一個與他有關係的女人,亦死在了宣珩允面前。
宣珩允緩慢的眯了眯眼,盯著地上的女人,他派黑衣騎暗查過,老六這個無名無份的外室,是被搶來的,未免節外生枝,恆王背著她殺死了她的父母和兩個兄弟。
地上這個女人,走完了她荒唐又可憐的一生。她渾渾噩噩、瘋癲半生,也未想明白大宛最高貴的皇族,何故要自相殘殺。
宣珩允忽而低笑一聲,他站在光線昏暗、充斥著污濁氣味的房子裡,表情沉鬱,那雙本該蠱惑、漂亮的桃花眸底,升騰起冰冷的厭世。
在這一刻,他在心底感慨,十九叔宣祉淵的智慧。
他的手上,沾著最多的就是宣家人的血,每一個宣氏子孫,都被禁錮在自相殘殺的囚籠里,滿身血債斑斑。
宣珩允抬腳跨過女人正在冷卻的屍體,崔旺隨後翻出塊白布蓋在那個女人身軀上。
他掀開打著補丁的門帘,跨過門檻,站在外面的時候,太陽終於墜入雲層,日光穿透雲簇束束灑下,變成燦紅色。
他看到眼前的光束之下,四散著似蜉蝣的浮沉。他驀然發現,他如今的一切,都像是獨之於他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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