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城裡德高望重的大夫盡數到各望族高門出診。傳言,是因為太醫署的太醫都到定遠侯府去了。
「本宮那年被蜜蜂蟄了滿手包,疼得張牙舞爪不讓太醫碰,可越是拖著,腫的就越厲害。」
楚明玥把空了的小瓷碟遞給丹秋,輕輕牽扯唇角,梨渦半隱半現,「手就那麼腫著,泡藥水、塗藥膏,手依然腫成饅頭,最終是阿爹氣得吹了鬍子,一聲呵斥,本宮乖乖把藏在綢被裡的手伸出去,待太醫拔出蜂刺,傷當日就好了。」
「郡主,」丹秋緊緊攥著那枚碟子,眉頭卻是漸漸舒展開,「奴婢去準備黃米酒,後日給侯爺帶去,他准歡喜。」
楚明玥未應聲,側躺在美人榻上,纖密的睫羽覆著,在眼下投出一片暗色陰影,唇角的梨渦尚半浮著。
她沉浸在一段愉悅的回憶里。
那日陽光很好,她攀著雲梯,把玲瓏小手伸向屋檐折角處的蜂巢。她仿佛還能聽到蜜蜂繞身時「嗡嗡嗡」的聲音,還能感受到被阿爹抱在懷裡時,阿爹衣上堅硬硌人的護甲。
丹秋輕手輕腳幫她蓋好毯子,半夏無聲熄滅幾盞燈。
燭光柔黃徐暖,高低錯落,映得滿室富貴琳琅,似是廣寒神女側臥錦繡,被攏在星輝里。
大約是怕驚醒夢中月神,半夏、丹秋惦著腳尖行至屋外,關門的動作小心再小心。
雕花朱門合上,留一室濃墨重彩的麗影,如夢似畫。
宣珩允再來到重華宮時,天已黑成漆墨,唯有地上一層銀雪泛出凜冽微光。
大雪如棉似絮,干擾著半夏的視線。
狹長宮道上,一點柔黃的光從盡頭漸行漸近,隨著那盞鎏金八角宮燈走來,長身玉立的身影漸漸清晰。
他那身玄色大氅上落著一層薄雪。
半夏守在重華宮門口的雙翅飛檐下,懷裡揣著一個大號銅金手爐,待一看清來人,她如釋重負。
郡主料事如神,說陛下今夜會來,果然就來了。
她在心裡腹誹,白日裡聞得合離一事,還能再回到太極殿處理完當日政務,誰家郎君能有這番穩湛心性,世人都贊陛下是治世之君,要她說不過是寡義薄情。
治國之上,是好皇帝不假,待郡主不善,也真不冤枉他。女郎們總想找一個端方大義的郎君,可那份端方大義是朝外的,女郎嫁過去,是內人。
「拜見陛下。」半夏屈膝頷見禮,借著檐下兩盞明燈,她看清陛下的珠白繡金緞面靴仿佛是濕透了,竟是一路踏雪走來的嗎。
宣珩允溫聲應下。
「哎喲,有勞半夏姑娘等在這裡。」崔旺揚起聲調喊一聲,他向來會說話,「可是貴妃娘娘派你來宮門口等咱們陛下的?」
半夏站直身體,低頭回應。縱使她敢在心裡把宣珩允咒罵一萬遍,可當人真站在她面前,周身君威蕩蕩,她尋常一身短刺登時就不爭氣的軟了。
「那咱就進去吧,這外頭怪冷的。」崔旺如尋常笑呵呵的,「有勞半夏姑娘引路。」
崔旺換左手挑著鎏金八角宮燈的短手柄,右手前一展,「陛下您快進去吧。」
被玄色大氅罩著,趁得宣珩允本就冷白的膚色愈發的白,就連唇色都快成白色了。半夏抬頭飛看一眼,心念肯定是凍得狠了,該!
眼看宣珩允前邁出步子,半夏下意識後退一步立馬頓住不再挪動,「陛下恕罪,請陛下回吧。」
宣珩允一怔,顯然始料未及。
崔旺趕緊輕輕推了推半夏胳膊,眼皮子直抽抽,「這說得是哪裡話,陛下是來看望貴妃娘娘的,半夏姑娘莫要犯混,快進去通稟,好讓貴妃娘娘準備準備迎駕。」
「崔大監見諒,不是奴婢不讓陛下進,是主子特意叮囑奴婢等在這裡,陛下若來了,就告訴陛下一聲,主子乏了,已經歇下。」
「這,貴妃娘娘這是何意?」崔旺放低聲音,但顯然在場三人都能聽到。
宣珩允冷眉肅目,未言語。他的睫羽密又長,垂眼覆下時,把眸底情緒擋得嚴實
「主子說,今日折月殿,話已盡、怨兩清。」
半夏自始至終低著頭,不敢再抬頭看一眼。但她感覺,陛下周身氣壓急劇下沉,是比這深夜寒雪更冷的存在。
她的腳尖動了動,兜頭罩下的破天寒壓懾得她差點忍不住向後退開。
可是宣珩允面容平靜,他如一潭深湛不見底的湖水,湖面結下厚冰。
他緩慢悠長的吐息,把胸腔骨血里急劇翻湧的潮汐壓下,維持出儒雅、明理的那個人。
殘破不堪的靈魂從十二歲的軀體裡醒來,他用清默少言偽裝,把看過血腥殘忍的半個魂魄藏進見不到光的最深處。
面具帶了十載,見不得光的陰翳半魂蠢蠢欲動。
「即是如此,不擾貴妃休息。」宣珩允平靜開口,清越的嗓音夾著幾分暗啞,「轉達貴妃,朕既允她此生不添後宮,斷不違諾。」
白日裡返回太極殿,他強迫自己保持冷靜,就如這三年梳算朝堂那般,把楚明玥近日所有反常行為在腦中抽繭剝絲,最後歸出緣由、結果。
光華場誤會她是始因,禁足令她心有怨氣,又誤信他要納陳家姑娘入宮,徹底惹惱她。
既是誤會,總能解開,她不願見,便給她時間冷靜,她總不會當真狠下心舍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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