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一家人是在破产之后移居美洲了。”吕西安总结道,“据说美国如今遍地是财的机会,很多人昨天还是一贫如洗,今天就成了家资百万的大亨,去那里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阿尔方斯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他叹了一口气,“我当时也以为是这样的,直到我十六岁的那一年。”
“那时候我刚刚进入我父亲的银行学习业务,作为他的秘书观察他每天的工作,就像是古代作坊当中的学徒一样。在我的面前,他丝毫不避讳什么,因为这生意有朝一日将要由我来接手。”
“在我学习生涯的第三个月,一家依附我父亲的小银行破产了,那样的小银行就像阴湿处的蘑菇一样,夏天的一场大雨之后就长出来一大片,而再经过几个晴朗的日子就又无影无踪了。”
“我父亲损失了大约一百来万法郎吧,他对此表现的并没有多么激动,毕竟这世上没有总赚钱的银行家,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直到某个下午,一个所谓的‘亡命之徒’来到了我父亲的办公室里。”
“即便过了这么久,我依旧记得那个人,他看上去并不高大,也不像传说当中的那些亡命徒那样一只眼睛戴着眼罩或是留着浓重的络腮胡子,事实上他的五官并没有什么特点,那副长相和一个年薪一千五百法郎的文员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可当我和他面对面的时候,却本能地感到了危险,就像是面对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似的。”
“他是为您父亲服务的是吗?”吕西安猜测道。
“您以为银行业是怎么运作的?”阿尔方斯反问道,“从古至今,哪一块金子上不是沾满了鲜血呢?银行家们会用笔,债券或是期票这些复杂的工具毁掉自己的敌人,也会用肉体毁灭的方式除掉自己前进道路上的障碍,至于选择哪种方式,就要看哪一种效益最高了。”
“我父亲和那个人谈起了最近破产的这位银行家,而那人也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是来请示我父亲如何处置那一家人的。”
“我父亲背靠着窗户,他的脸隐藏在从背后射进书房的太阳光里,而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几乎要把坐在对面的那人整个包裹起来。”
“‘和往常一样,送他们上美洲吧。’我父亲说话的语气和他在餐厅里点餐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那人点了点头,一言不地离开了房间,我父亲示意我送送他。”
“当我们来到书房的外间时,我关上了通向我父亲所在的房间的门。那人正在穿上自己的大衣,我拦住了他。”
“‘先生,我父亲刚才让您送他们去美洲,是去哪个国家呢?’我问道。”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我会问他这样一个问题。当他终于反应过来之后,他嗤笑了一声,这笑声让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站在老师面前的无知学童。”
“所以他想您做了解释吗?”吕西安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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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他向我做了解释。所谓的‘去美洲’,只是银行家们的行话罢了,那些人真正去的可不是美洲。”阿尔方斯伸出右手的食指,缓慢地旋转,直到指尖指向马车的地板,“他们去的是这里。”
吕西安有些迷惑,可当他反应过来时,浑身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这些人已经长眠地下了。
“他告诉了我这类事情通常是怎么做的:在冬天,他们会往受害者的脚上捆上一个二十公斤重的铁球,晚上在塞纳河的冰面上掏一个洞,将他装在麻袋里扔下去,等到第二天早上天亮的时候,河面就会冻住,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生过什么。河底的暗流会把尸体冲向下游,等到河面化冻的时候,这里已经什么也找不到了。”
“夏天事情就要麻烦一些,需要把尸体或是活人运出城去,然后找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挖一个深坑,再把活人或是死人扔下去埋起来。谁会去丛林深处翻土呢?没有人,这些遇难者就此从这个世界上蒸了。”
“所以,您小时候的那位朋友……”
阿尔方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给了吕西安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不明白……”吕西安结结巴巴地说道,“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您不怕我去举报吗?”
“您会吗?”阿尔方斯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反问道。
吕西安摇了摇头,“当然不会了,我又不是个傻子。”伊伦伯格一家是他最大的赞助人,他除非是脑子进了水才会因为一桩毫无证据的陈年旧事和他们翻脸,“可您父亲和他的朋友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破了产还能有好下场,那么我们放出去的贷款会有多少回不来呢?”阿尔方斯摊开手,“有些事情令人厌恶,但却是必要的。”
“但是总有人会追究呀,不是吗?”吕西安说话的语调很急促,“您说的这件事又不是生在北非或是印度这样的地方,这是在巴黎。这里的每一条街道上都装设着煤气灯,隔几个街区就有一个巡逻的警探。在现代的文明社会,有检察官,预审法官和高等法院为死者主持正义,还有断头台……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生呢?”
“您听上去像个卫道士。”阿尔方斯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笑话一样,“等您进了议会,这些关于法律呀,道德呀之类的空话,可以在讲台上和您的同僚讲,也可以和您的选民讲,可千万别和您自己讲。”
吕西安恢复了镇静,“我知道搞政治难免会弄脏自己的手,可动辄就要取走别人的性命?这未免有些……过于残忍了。”
“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肉体毁灭不过是挪走自己面前障碍的一种途径罢了,我们选择这种方式,并不是因为我们残忍而嗜血,而是由于它有必要,而且最快捷,最不拖泥带水。拿破仑那样的伟人,手上不也沾着谋杀当甘公爵时候的鲜血吗?可如今人人都只记得奥斯特里茨,马伦戈和耶拿会战的荣光,记得大军团和民法典,除了几个喋喋不休的死硬派保王党,谁还记得伟大的皇帝也犯下过罪行呢?胜利者是不受指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