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温玉醒时,屋内点着盏幽灯。
沈泽川守在侧旁,轻声说“既然和松月就要来了,你跟我说说话,等他们一等。”
姚温玉望着垂帘,也轻声答道“我让松月到菩提山,种棵菩提树等着我。”
沈泽川垂着眼眸,酸涩逼在咫尺,仿佛再一眨眼,泪就要落下来。
“冬日真长啊,”姚温玉惆怅地说“我入都前,疑心能等到菩提山的花开。”
“你等一等,”沈泽川颓然地说,刹那间就沙哑了声音,“元琢。”
姚温玉没回答,又咳了起来,这次血浸着帕子,再也藏不住。他静了片刻,道“厥西的黄册推行多年,山是个好官,兰舟,留下他,那是厥西的爹娘。大帅敢为天下安定拒不出兵,她做王,启东五郡尽可归顺。费盛虽有小瑕,但仍是可用之才,有尹昌的石碑在,放他回端州,端州可保。成峰”姚温玉呼吸加重,“成峰本欲功成身退我已留信与他兰舟,新皇不能没有谋臣,我走了,凭成峰的通透才学可辅佐你坐稳江山”
姚温玉汗浸满身,像是作了,连面色都在白。他抬起手,抓住了沈泽川的衣袖。
“这天下”姚温玉几欲起身,在残喘中,双目微红,“要你来坐洵儿年、年幼还不到时候”
沈泽川反握住姚温玉,在烛光里,缓声说“我不是做皇帝的料。”
“你是枭主,天下枭主。”姚温玉坚定地说,“来日江山可让,但此刻,唯独你沈兰舟能坐旧案昭雪沈卫重判”他喘着息,喉咙破了,那清琅如玉的声音变得哑涩,言辞间还在仓促咳血,“兰舟你是光明磊落”
沈泽川泪已先涌,他嘴唇翕动,一字都说不出来。
“待策安归、归”姚温玉手指攥紧,“你再无忧患我于半年前撰写文卷,各境衙门尽数囊括其中,对八城民治略有拙拙见你拿去从此”
姚温玉借着沈泽川搀扶的力道,猛地呕出血来。那块块红迹浸在他的袖袍上,他连血也不再擦拭,勉强牵动唇角。
“江山社稷,就交给你了。”
海良宜卸下的那个担,姚温玉扛起来了。他没有遵从于别人的道,他是他自己的践行者。不论这世间要如何评价他,他都是骑驴而来的那个谪仙。
姚元琢一辈子不入仕,他做到了;姚温玉要完成师愿,他也做到了。他赤条条地来到世间,碎了也无妨,除了乔天涯,他不欠任何人。
“若是能早点遇见”
姚温玉望向窗,那里挂着至今没有丢掉的重彩,他疲惫地笑,挪动戴着红线的手。
“啊。”
乔天涯策马奔驰在大雪里,他背着琴,冲破围栏,在禁军的嘘声里滚下马背。费盛来扶他,他推开费盛,从雪中爬起身,目光穿过长长的廊,看见尽头的灯灭掉了。
乔天涯走几步,又被台阶绊倒,他跌在这里,忽然间肩臂抖动,仰头看着大雪,在大笑中泪流满面。
“狗老天捉弄我作践我”乔天涯哭声难抑,“我都受了啊”
何苦再这样对他。
乔天涯抬起手臂,扯掉了背上的琴。
费盛迈步相拦,急声道“乔”
但是为时已晚,乔天涯陡然抬高琴,朝着台阶砸了下去。那被他爱惜了一辈子的琴,出“嗡”的断弦声,接着琴身迸裂,断成两半跌在雪间。
风雪遮蔽了乔天涯的双眼,他落拓的飞在空中,随着琴断,心也死了。
“这世间既没有姚元琢,”乔天涯缓缓闭眼,像是嘲讽这荒唐的安排,“便死了乔松月。”
费盛追着乔天涯,在大雪里问“你去哪里”
乔天涯不作答,他在转身时解掉了那把恩怨沉重的佩剑,朝着来路踉跄而行。
马车停下来,既然钻出车帘,小跑着追上乔天涯。他拍一拍手,稚声唱道“我自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施主,前路无风霜,唯你明镜照。我佛弹指间,往事灰烟了。”
乔天涯如若不闻,既然跟着他,那一大一小的衣袂飘飘,共同消失在大雪间。
天苍苍琉璃境,不染尘埃。
沈泽川独守着雪檐,从天黑,坐到了天明。他听见檐角雪落的声音,时间仿佛凝固了。他最终回到了阒都,从这里望着天空,往事历历在目。
“你知道那年,”沈泽川拥着氅衣,慢慢地说,“我为什么要答应策安,戴上耳坠吗”
费盛立在很远的后方,说“因为主子与二爷感情甚睦。”
沈泽川抬手折掉了挡住自己的梅花,说“因为我知道有人会离开,消失在大雪里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除了策安。”
萧驰野给兰舟戴上耳坠,明示着霸道,暗藏着疼爱。他每次捧起兰舟的脸,目光永远都那么炽热,这是爱无可退,欲无可藏。
沈泽川戴上策安给的耳坠,同样是宣告着占有,他在痛与狠中还存有温柔。这是他的柔软,他只给萧策安。
费盛不敢走得太近,元琢和松月接连离开后,沈泽川就难见霁色。沈泽川已经站在了世间的巅峰,即便还没有戴冠,也与还在中博时不同了。这份不同不是沈泽川变了,也不是费盛变了,而是地方变了,仿佛在这屹立数百年的王都里,台阶都具有威慑力。
费盛挖空心思哄道“主子,王妃和世子已经上路了,再过几日就能入都。”
沈泽川“嗯”声,费盛默然而立。
不知过了多久,沈泽川把折下来的梅花揉掉了,那脆弱的娇瓣汁水沾湿他的指腹,他在垂眸时拿帕子。雪地里忽然出“吱吱”的声音,沈泽川没开口,头顶骤然被氅衣罩住。